《死神只吹六次竹笛》
死神第一次吹响竹笛的时候,夏只有十二岁。那时候的夏还在河边散步游荡,河边的栏杆上布满铁锈。天空中的繁星闪啊闪,像在眨眼睛。
他是悄无声息,毫无理由地从天而降,突然站在了夏的面前,着实把夏吓了一跳。
“你是谁啊?”同时,夏也开始上下打量面前的这个不速之客。
他身着一袭黑衣,身上缠绕着黑色的火焰,黑色的气息层层剥落,在夜晚的微暗光路里盘旋,上下飞舞。
“我是死神。”他慢悠悠地回答。
“你?开玩笑的吧?”夏说。
“世界上没有喜欢开玩笑的死神。”他故作严肃地回答。
“可是……”夏也不清楚死神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,和她听说的不一样,面前的这位既不是黑袍子,也不是苍白的脸,更不是骷颅啊,幽灵啊之类的模样,倒像个打扮的过于潇洒的少年。他身上的黑衣很是华贵,上面印着鎏金色的边缘花纹,在飞腾的黑色火焰里时隐时现,在星星微微的光芒里,散发出震慑人心的气息。
“别误会,我只是路过,无聊到了极点,才在这里等个人聊天的。”死神的衣领很宽,遮住了他大半边脸,夏要是能看见死神长什么样子,那才奇怪了。
“神仙也会无聊的吗?”十二岁的夏还不明白死神代表着什么,她好奇的眼睛眨了眨,盯着面前的“死神”看个不停。“神仙不都是不食人间……什么来着?”
“不食人间烟火?”死神皱了皱眉。
“对对对,就是这个词!”夏拍起了巴掌,她对这个词并不了解,只是经常听长辈们说过。
“那都是你们人类自己臆想的罢了。”死神腹诽道:“现在大多数神仙,都超过两万岁了,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,这两万年里,神仙一直在执掌世间秩序,给予善恶以响应和回报,怎么可能不食人间烟火,飘逸洒脱?”
“那你呢,你管什么呢?”夏的眼睛闪出一丝求知的光芒。
“我?不过是执掌人类生死别离的神。”死神的嘴抖动了几下。“我所到之处,总是带着哭声与倾诉,人们见了我,害怕,恐惧的心情总是收不回去,他们总是哭,总是大叫着别让我带他们走之类的话。”
“可是我感觉你一点也不可怕啊。”夏笑了起来,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,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,嘴边甚至出现了浅浅的酒窝。
“你还太小了,不懂得生与死的问题。”死神摇摇头,然后说:“我一直在找人陪我聊天,两万年了,人们都对我敬而远之。”
“我可以陪你啊!”夏的头发萦绕在她的耳边,晚风吹过,掀起丝丝清凉。“”我可以一直在这里等你啊,反正我也很无聊,总没有人陪我说话。”
死神没有说话,沉默了半晌,缓缓开口说:“天上一天,人间一年啊。”
天上一天,人间一年。所以说,按死神的工作制度,他与夏见面的机会,对于夏来说,是十年一次。
“你真的愿意吗?人的寿命是很短,也不过几十年,对于你来说,见面的机会,只有六次。”
“当然。”夏脆生生地答应了下来。她伸出收来,翘起小拇指,撅了撅嘴,轻轻地说:“拉勾,一百年不许变——”
这种拉勾的仪式,是夏的父亲交给她的,她父亲说,只要拉了勾,誓言就会永久实现。对于她来说,这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象征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夏。”
“夏……”死神顿了顿,然后说:“热烈又奔放,是个好名字。”
“那我们就说定了,十年一次,在这里见面。”
“嗯。”
河里的水波起起伏伏,折射出路边的点点灯光,这条路上人总是很少,显得很安静,偶尔会有蝉鸣和水声,迷失在沉静的黑夜里。
死神看着夏和河面,手中浮现出一根墨绿的竹笛,那支竹笛晕着古铜色的光泽,显得温润而又有年代感。
他将竹笛横放在嘴边,吹了起来。
河面突然平静,低沉的音符从死神嘴边流淌出来,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夏仔细地倾听着,那竹笛声悠扬而婉转,让她的内心一片宁静,所有的情绪都消失到谷底,她有些失神地听着。
死神说:“河里有鱼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夏抬起头来,看着平静的湖面,心中荡起一丝涟漪。
“对。”死神将竹笛攥在手里,眉目低沉着说:“来者来,去者去,唯有一物永存。”
“你到时候会来吗?”
“当然,死神从不失约。”
“十年是多久啊?”
“对于我来说,很短,对于你来说,很长。”死神将用手中的竹笛轻敲了一下夏的头,然后问:“你会后悔吗?”
“当然不会,我们拉过勾的!”
夏轻声笑了起来,笑声点亮了河边的灯火。
死神在这笑声中,消失了,黑色的火焰也浇熄在波光粼粼的波浪里。
夏一直记得每十年一次的约定。当然,她的正常生活还是要过的,像其他人一样,经历人间的烦杂事件。
十年的时光在流逝,岁月从窗户的缝隙里逃走了。
夏的父母离婚了。
夏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说这件事的。
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是什么情况,她只知道,父亲和母亲大概是没有爱了,以后她只能跟着母亲生活。母亲的话也变少了,整个人变得更加苍老。母亲做的饭不如父亲好吃,那个教她拉勾走路的父亲,大概再也不会来看她了。
而夏,在生活的压力下,长大了。
她也时常会想,父母为什么会突然离婚。
从父母离婚以后,夏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。
十年转瞬即逝。夏如约而至,来到了河畔处。黑色的身影如期而至,清澈的水在哗啦啦地流淌。
死神问:“你来了。”
夏答:“当然会来。”
死神问:“你22岁了吧?”
夏答:“嗯,对。”
死神问:“这是第二次见面了。”
夏答:“十年过去了。”
死神问:“这十年过的怎么样?”
夏答:“挺好的,只是想我父亲。”
“你一直在想你父亲吗?”死神小小心心地问。
“每一分钟都在想。”
“老想着一个人,心头很苦吧。”
“不,表面是苦的,但是时间长了,表面化了,里面的心头是暖的。”
死神笑了笑,然后说:“你长大了,你变得比以前更懂人事冷暖了。”
夏笑了笑,然后说:“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老,神都是这样的吧。”
“是啊。”死神按了按脖子,“两万年里,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。”
“你有思念的人吗?”
“没有。神是没有七情六欲的。”
死神又拿出了竹笛,然后轻轻放在嘴边,吹了起来。
这次的竹笛声更加清澄透亮,夏听到了里面的情感。
“这十年里面你经历了什么呢?”
“没什么,和以前一样,到处引导逝去的灵魂,将它们渡到该去的地方。”
“经历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吗?”
“没什么吧,听着你同类的哭喊声,能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啊。”
夏忽然问:“你知道为什么我父母会离婚吗?”
死神答:“当然知道。世间所有的别离,我都知道的。”
夏的眉目低垂,然后轻轻问死神:“不能说吧?”
死神答:“现在还不行。”
夏问:“那他爱我吗?”
死神似答非答:“你说呢?”
死神身上黑色的火依然在晃动,和十年以前的那个死神一模一样,竹笛的声音也依然透明而美好,有些低沉,却有说不尽的情感。
夏觉得听竹笛声的时候,自己的脑袋像是被装了个万花筒,转过来,转过去,却转不出来半点清晰的图案。
死神在半销的笛声中离开了,河面上的浪花依然挑弄着水波。
夏的父亲去世了。这个消息是她母亲告诉她的。
母亲很抱歉地说:对不起,我们骗了你。
夏问:父亲在哪?在哪?他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人陪伴着他?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很难受?
母亲眼里流出一滴滚烫的眼泪,她嗫嚅着说:我们并没有离婚。
夏感觉到,一个天大的谜团即将在自己面前展现出答案。
“你爸爸他,很早的时候就患上了癌症,为了方便他治疗,不打扰你的生活,他交代我,就说我们……离婚了。”
“他觉得,与其让你担心受怕,还不如让你断绝了念想,让你认为他是一个无情的人。”
“但是……他一直很爱你。”
“这是他的遗书。”母亲眼帘低垂,“他在那几个月里具体写了几十遍,每一份遗书都在这里。”
夏接过遗书。
遗书上的第一面赫然写着一行字。
“女儿,爸爸没有时间陪你了,但爸还是想能让你开心长大。”
夏32岁了。
她又来到了河边,等待着漆黑色身影的出现。夜幕笼罩着冰凉的河岸,死神吹着清脆的竹笛声从远方滑翔过来。
“我父亲怎么样了?”
“他很好,不过经常念叨你。”
夏笑了起来,河里有清鲤在跳跃,在嬉戏。
夏最后又哭了起来。
死神没有说话,等着夏的哭声止住,吐露出两个字:“节哀。”
“谢谢你,我父亲是个爱我的人,我明白了。”夏给死神鞠了一躬。
“不必谢我。”死神没有动弹,“爱你的是你的父亲,被爱的是你,我只是一个想找人聊天的过客。”
夏问:“你会吹人间的曲子吗?”
死神答:“不怎么会,我一般只吹能镇魂安神的曲子。”
夏说:“你应该很会吹竹笛呢。”
死神将竹笛放在夏手里说:“我觉得你也能吹出来。”
夏摇了摇头,声音低了下来。“我不行的。”
死神说:“不试试怎么能知道?”
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,死神在初现的晨光中升腾,离去了。
时间来到夏三十多岁的时候。夏认识了冬。
冬也是三十多岁的模样,当夏和冬相视的时候,他们连心跳和呼吸都是一致的。
“你叫夏吗?好巧,我叫冬。”这是冬对夏做的自我介绍,简单,不失真意。
然后他们两个人的脸颊都飘过一片红云,像是这世界里最美好的云彩,闪耀着爱的光芒。
夏和冬一起住了下来,他们结婚了,日子很幸福。冬很体贴,很温柔,夏很宽厚,很自在。
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啊……
转眼间,又一个十年过去了。
河边的栏杆依然静静地矗立着,岸边多了几棵青青葱葱的树木。
死神第四次来找夏聊天了。这次死神倒是迫不及待地吹起了笛子。
“我学会人间的曲子了。”死神将手中的竹笛置于嘴边,美妙的竹笛声从嘴角飞扬而出,吹动了岸边的新树。
“这首曲子是由我在收魂时候,听到一位女子为男子吹的。很好听,对吗?”
夏点点头,嘴唇勾勒出一丝微扬的弧度,笛声贯穿她的脑海,让她想起了冬,于亿万人海中与她相遇,播撒下了爱的种子。
死神吹罢一曲,然后问夏:“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呢?很好吧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现在比以前看起来,老了很多啊。”
夏笑了笑,笑容从皱纹里淌了出来。
“老了是老了,但是,爱还在啊。”
死神的黑衣被晚风轻拂起来,黑色的火焰永不熄灭地燃烧着,暗金色的底纹,刻写过了岁月的痕迹。
夏成为了一名慈善家。
她喜欢去孤儿院,同孩子们玩耍,打闹。跟孩子们在一起,给夏的感觉就像是——自己也不会老,自己永远都年轻,不会因为时间走得太快,而丧失自己的爱与知觉。
孩子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聊不完的话题,有对未来的憧憬,对爱的理解,还有些关于夏的——夏的丈夫冬,夏喜欢什么,夏心地好,孩子们都喜欢夏之类的。
孩子们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,如同她小时候一样,充满求知欲,满是好奇心。
夏带着孩子们出去玩,给他们解释为什么有日出,为什么我们要做一个有爱的人,用自己的灵魂,温暖了缺少父母关爱的孩子的内心。
等到这次死神到来的时候,夏已经不能再独立行走了,她自己推着轮椅来到死神面前,依然面带微笑。
“夏,你现在很喜欢孩子们吧。”死神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竹笛,准备开始第五次演奏。
“对啊!孩子们都很可爱,他们身上有爱的光辉,有最美好的东西,有整个未来,有整个世界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死神笑了笑。
“我?我现在已经老了,我已经经历过大多数的悲欢,也感受过每个人带给自己的温暖。我的人生已经完美无憾了。”夏长长地舒了口气,望向没有尽头的河流。
死神的竹笛声又流淌起来。
声音很温暖,很有力量,包含着爱的光辉,在夏的眼睛里闪啊闪。
冬最终还是比夏先走了一步,先一年离开了这三千世界。
夏也感觉到了,自己的生命,快走到头了。
但她,不后悔,自己这一生,已经溢满了美好与希望。
她坐在病床上,长时间地发呆,倒不是有什么不舍和依恋,她只是在想,自己该怎么和死神先生道个别。
这条路走了太远太远,还好,她一直没有失约。
她舒了口气,在床上躺下,气息平和,逐渐进入了睡梦中。
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,身躯像是有空气托着一样,冉冉上升,在半空中渐渐离散。
“你来了?”
夏睁开眼,死神就站在她面前。
“我来了。”
夏幽幽地回答。
“谢谢你这么多年,愿意跟我聊天。”
“该道谢的应该是我呢,死神先生。”
夏笑了起来,死神也笑了起来。
“果然还是22岁时的你最好看。”
夏吃惊地摸着自己的脸,竟然没有一丝的皱纹。
“我还在想着要怎么样给你说再见呢。”夏微笑着,眼角有些许温暖的泪滴渗出。
“走吧!”
“去哪?”
死神装作一副高深的样子,“去见你爱的人,还有爱你的人。”死神拿出竹笛,“我说过,不同的灵魂,会前往不同的去处。”
“按道理,这是第六个十年了,你不介意再听我吹响第六次竹笛吧?”
夏抱住膝盖,就地坐下,倚着胳膊说:“当然不介意,你的笛声,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,最有价值的声音呀。”
竹笛声缓缓地响了起来,温柔,诚恳,宽厚,自在。像母亲眼眶中的眼泪,像父亲教她拉勾时候的笑容,像冬黑白分明的眼睛,像孩子们喧闹的声音。
夏感觉自己在笛声中飘浮起来,夏和死神向更高的天空和更浓的云雾里飘去。
许多年前,这里的栏杆没有那么整齐,地砖没有这么干净,杂草丛生,一团团从灰黑色的堤坝上生长出来。这里的山岗也陡峭,土地也荒芜,栏杆上布满铁锈,地板砖里有令人发怵的壁虎和蜘蛛。可那时有人年少,许下誓言,从此流放万千希翼,描摹世间爱意,不再离开。
现在,这里的阳光依然纯净而透明,一如当初的灵魂,竹笛声响过第六次,于是这里野花疯长,清风拂楼,有生机,有誓言,有最美好,最动人心弦的东西从缝隙里生长。
原来,已经六个十年过去了。
这世界里的黑色层层剥落。
五彩缤纷的光芒纷至沓来。
夕阳落下,
赤阳升起。
婆娑世界,
唯爱永生。
“到了。”
夏站在了天堂的大门口,前面亮白色的大门缓缓打开,耀眼的光芒布满了夏的整个世界。
“去吧。”死神的笛声微微收起,扬起一个激昂的音调,如同死神现在的表情,微笑着。
“你的父母,你爱的冬,他们都在这门后。”
“你父亲已经等你四十年了。”
“只需要在天堂里待够十年,你们就都能进化为天使,拥有不老的容颜,自由地穿梭于三界之中,把爱和善良洒满人间,你们不需要再经历生死别离,你们会成为人类祝福和幸福的代表。人们将会以你们为歌,等待你们,等待花开。”
天堂深处肃穆的钟声响起,响彻云霄,扣在了夏的心弦上。
夏问:“那你呢?”
“继续当我的死神呗。”死神面无表情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“一想到人间还有你们这样可爱的家伙,我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去引导他们的灵魂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夏笑了笑,“那我还能见到你吗?我还有好多感谢的话要给你说呢。”
“感谢的话就不必了吧,引导你们的是爱,是你们自己,我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。”死神无奈地笑了笑,“等到十年后,我再来见你,到时候,我会给你吹第七次竹笛,而你,也会成为受人喜爱的天使。”
这,是最后一个十年了。
你,还愿意相信他吗?
夏在熹微的光芒里伸出右手,翘起小拇指打了个弯。
许久之后,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。
“拉勾。”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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